无创手术

新年

周五的晚餐是芝士海鲜烩饭。这是爱人昨天做的决定,彼时他们在市场购买周末食材,鱼店老板娘看村上讨喜,非要再送他们一大块纹路漂亮的三文鱼。耐不住对方盛情,且他们又脸皮薄,赶紧边鞠躬边道谢地又买了一斤蛤蜊。对于三十代后半的人来说,晚餐总是不宜过多的。回家路上,他们就对手里这一斤蛤蜊发起愁,等到了家门口,横山忽然福至心灵,十分卡通地敲敲脑袋,于是海鲜饭自然而然地写上了明晚的菜单。

中午还收到横山的短讯,叮嘱自己下班就直接回家吃饭。结果下班前村上却被通知需要留下参加一加急会议,无奈替人打工维持生计毫无话语权,只好掏出手机给横山发了短信。几乎是刚刚显示已读,横山就回了消息:我们昨天就说好了的。村上无奈,只好安慰:不好意思啦,晚上回去时会买蛋糕和酒。并附上两三张道歉撒娇的卡通表情。横山向来秒回短讯,如今半天已读不回,甚至令村上不安,连手上处理文件的速度都慢了许多。直到走进会议室,手机才轻轻震动一下。寥寥一个“好”字足以证明爱人心情,村上无可奈何,只好把全部精力放进会议中。

回家时已经快要九点,原本能更早些,谁成想在下桥时遇到车祸,三车追尾几乎占用整个主干道,他艰难开过堵塞地区,忽然想起忘记右拐进他们常去的那家蛋糕店。如果答应横山的几件事全部爽约,对方估计整个周末都会同自己闹别扭,之前也有过一回,虽然爱人在他的多次询问下肯定自己完全没有生气,但紧闭的双唇和一上午都缩在沙发上玩猫的行为令对方完全无法自圆其说。所以村上只好调头回到刚刚那条事故道路。

好在蛋糕店没有关门,他走进去就看见朗姆芝士蛋糕孤零零地立在冰柜中。他和横山三十五岁后鲜少主动购买甜食,且他们早就不是拥有能够消化甜腻奶油和糖粉的胃袋的青春期少年。去年年初他生日时,横山曾提前预定了两磅百利甜蛋糕。说不清是作为惊喜还是只因后者嘴馋,他们回家前顺路去取蛋糕,爱人在车上就忍不住拆开精美的包装,以手指捏下边缘贴着的一片玫瑰花瓣品尝沾在上面的奶油。好吃吗?村上问。横山点头:冰一下应该更好吃。结果晚饭时,他们只吃了半个手掌大的蛋糕后便直觉腻味,缺了一角的两磅蛋糕占据了冰箱一整层。之后一周的早餐都是橙汁加蛋糕,且因原料中有酒精成分,那几天他们甚至未开车通勤。周日日上三竿,两人头发乱翘地从床上爬起,发觉蛋糕终于被消灭后,如释重负地长叹一口气。五月横山生日前,多次对村上强调,自己可不需要什么蛋糕惊喜了。

提着蛋糕上车后,村上后知后觉地打了个寒颤。还差一周就要新年了,这一年过得也很快。实际上,村上发觉三十岁后每一年都过得飞快,真如白驹过隙,回过神来,他和横山都要四十岁了。再也不是二十几年前每天在教室里数着手指计算放假的日子,为作业和期末考忧愁的中学生了。天塌下来还有成年人顶着,真正发难于学生的只是学习和恋爱。与横山的初吻是在高二暑假前的午后,原本只对白天生活感到漫长无趣的村上,与好友初尝禁果后,就连夜晚都变得漫长了。谁都想不到他同横山的初恋竟然能维持近二十年。钥匙握在锁孔中转一圈,打开门的同时就看见橘黄色小猫于门口等待,看见主人进门的一瞬,它便徐徐地喵喵叫起来。

横山先生呢?他捞起小猫,以空闲的那只手摩挲它毛茸茸的下巴,轻声地问。横山先生在阳台吸烟,料峭的冷风沿着未关严的窗口侵袭房间内每一个角落,就连小千身上绒毛也冰凉凉的。听见关门声,对方赶紧掐灭烟头,于是冷冽的凉意、烟草气和薄荷沐浴露的味道混在一起,一齐冲进村上鼻腔。夏天开始,横山陆续换了几种香烟,美其名曰尝试改变。村上给爱人脑袋一巴掌:这有什么尝试,不如直接戒了。横山故作高深地摇头:ヒナ你怎么会懂,这叫香烟革命。那番煞有介事的革命于九月中旬草草结束,原因不过是都抽不惯,革命发起者某日回家后讪讪地掏出熟悉的万宝路,趁村上淘米时,抽出一根跑到阳台。回来还要用充斥劲燥尼古丁味的嘴唇亲吻村上瘦削的颧骨。二十多年的习惯怎会用两月便轻易改变。横山不服输地同村上说。要我熟悉其他的香烟至少还要二十年。当然换来的依旧是爱人毫不手软的巴掌。

村上回过神来,横山已经绕过他去厨房了。把蛋糕和红酒放在餐桌上,又回房间换了家居服,期间横山一直沉默着。自然是生气了,村上了然。他回到客厅时,看见横山一言不发地站在烤箱前等待其加热。直到番茄和芝士的浓郁香气飘出来,村上才蓦地想起昨晚横山说周五吃烩饭的事。心中歉意登时增加,这厢横山已经把食物端到桌子上。他一直在等他,爱人幼年时家境不宽裕,母亲一人抚养三个男孩实在艰难,若不是他母亲坚持,恐怕横山高中中途便会辍学打工维持家计,以分担母亲的劳累。所以他当然重视家庭,重视和家人、爱人度过的所有时刻。村上想起横山过往,忽然不知所措起来,他只能把餐具摆好,等横山端着煮毛豆从厨房出来,终于抓紧时机,握住横山的手指。

他还有一个月就三十八了,却和横山越活越伪饰,当然不是说他现在善于撒谎,只是和横山相处久了,就连基本的爱意都不知该如何说出口。抱歉。村上说。我也没想到周五下班前会临时开会。见横山没有什么浮动,他赶紧补充:之后真的不会了,你别生气。好在他有一双湿润漂亮,小鹿一样温驯的眼睛,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眼睛纯良内心自然干干净净,从而便忘了对方是否真的犯了什么弥天大错。

如今这双眼睛望着横山,教横山一瞬感到失真。他哪里气过,被恋人这么一盯反倒有些臊起来,他咽着口水,说:我没生气,快吃饭吧,饿死了。他语气软下来,还带着寒流天大病初愈的鼻音。

冷却后的芝士再次加热远没有第一顿好吃,且边缘的芝士与米粒一同黏在碗壁上,拿勺子边缘都难以撬下。他们谈论起年假事宜,新年当天回趟老家,过后他们会乘新干线与巴士到箱根去。这是入冬时便做好的计划,温泉酒店也是月初时一起在七八家旅馆中仔细筛选的。

前年正月他们去了北海道,由于突然大雪,两人在房间里待了三天。横山是不愿意冷风天出门的,所以他无视兴致勃勃想要出门玩雪的村上,早晨如同八爪鱼一样在被窝里纠缠住村上,后者挣扎几下无果,只好吐槽:难道我们是章鱼烧吗。横山置若罔闻,只把头埋在他颈窝里傻兮兮地笑。之后两人睡了回笼觉,再睁开眼,房间里昏暗一片,窗外倒是白茫茫的,不见一点光。夜晚横山来了劲,拖着昏昏欲睡的村上去露天温泉。天寒地冻的环境,让村上远没有早上那般精力充盈,他贴着横山忍不住打瞌睡,爱人赶紧揉揉他的太阳穴,把被温泉泡得柔软潮湿的手掌贴在他颈项的皮肉上:别睡啊,ヒナ,你往那边看,是结冰的湖面。房间里也是可以看见湖的,村上不予理会,只沉默着闭目养神,之后也任由横山替他擦干身体、头发,套上干燥温暖的浴衣。第二天村上就感冒了。他身体好,一年不常得病,头天晚上半夜醒来头晕,嗓子疼,便知山雨欲来。到飞机上他已经用了三四包纸巾擦鼻涕,愣是如此始作俑者还仗着周围没人非要亲他,村上罕见地生气,歪斜身体侧过头,连正脸都吝啬给横山瞧。半天脖子上那根筋骨被扯得生疼,刚放松下来活动脖子就被横山桎梏住,在脸上蜻蜓点水般啄了一下。斜前座一个四五岁的小孩歪个脑袋凑巧当了观众,赶紧捂住眼睛嘿嘿地笑。村上表面无动于衷,实则悄悄以手指拧横山大腿。

此后冬天村上再也不愿往北走了。


饭后他们谁都不愿洗碗,两个人在沙发中懒洋洋地窝着。横山怀里捞着小千,一人一猫的重量都压在村上身上,刚开始他还在以电脑写报表,之后横山脑袋占据了他半个肚子,令他根本无法专心对待屏幕上那些乱七八糟的数字。他像挠猫一样,一会儿摸摸横山下巴,一会碰碰横山喉结,发痒的触感令横山发笑,他五官都埋在村上的家居服中,笑声也闷闷的。笑意沿着喉结传递到村上手指上,像过了电一样,指尖麻酥酥的。

明天早上吃什么?村上问。这是两人同居以来最常见的问题。

横山沉思片刻,想起冰箱里还有两条秋刀鱼。上班的早晨没有过多时间准备,多以面包牛奶为主。但他和村上都有一个坚定的和餐胃。蛋卷和秋刀鱼。横山说。等会儿把米饭做好,明天搭着味增汤一起。

村上点头。

明天你可以多睡一会儿。横山说。他仰头看村上,这个角度可以把后者不规则的犬齿完全收进眼内。他心里痒痒的,趁爱人张嘴时,忍不住以手指按了按左边那颗尖利的牙齿。钝角立刻给指腹戳出一个涡。

这次不给看你打鸡蛋了?村上模糊不清地问。单手打蛋是横山的绝活,自吹自擂好多年,现如今依旧没有厌倦,偏偏村上还给他面子,次次都要夸张感叹连带拍手鼓掌。马上迈入中年大关,却仍沉迷于这幼稚游戏,被人听见当然会震惊:你说那个不苟言笑的横山先生/营业部的村上课长?

爱人听罢立刻说:当然给。兴许是因为晚餐时喝了酒,横山的脸颊熏得微红,此时他又把玩起村上的手。这手细长清隽、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净规正,手掌干燥温润,掌心内每一道掌纹他都细细以唇齿碾过,仍是须后水和固体香膏的细腻气味。少年时他曾撺掇过对方学乐器,不一定是帅气的吉他,钢琴衬这双手也是正好的。横山把玩一会儿,又握着村上去摸小千。小猫不忍两人这般蹂躏,轻叫一声便从横山肚子上跳下去,跑进书房里了。

 之后很久他们都没有说话,只在温暖的灯光中沉默着。直到村上不忍倦意,头一点一点,上下眼皮分分合合地,横山才坐起身。他牵起村上,五根指头扣住对方漂亮的、适合去弹琴的手。

“去睡吧。”他说。


*短打,普通社会人横雏,新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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