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创手术

Halcyon Age

春天开学时,村上班里来了一位转校生。

彼时村上正在打瞌睡,握在手里的铅笔在物理试卷上画了七八道,软绵绵的笔触落在纸上像是鬼画符。优等生睡觉是特权,老师们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他听见老师在台上喊他名字时着实吓了一跳。刚刚削好的铅笔也因此受力,笔尖出现一个不规则的截面。

讲台上站着一位少年,修长的手脚被校服包裹着,还能多少带点禁欲的感觉,虽然用禁欲来形容一位高二学生多少有些不妥,村上想,但讲台上的男孩和他们这些乡下田野间疯跑着长大的野孩子不同,柔软服帖的黑发、精致的五官和细长脆弱的颈项都散发着不知人间疾苦的气息,他这么想着,看见男生愈走愈近,然后在他旁边坐下,暴露在外的手掌和一截手腕白皙周正,骨节在皮肤包裹下微微泛着粉色。村上瞧一眼自己被阳光晒得小麦色的皮肤,心里有些说不清的情绪被他囫囵埋起来。


横山确实不知人间疾苦,他从东京来,实在是匆忙,二层洋楼里的东西收拾了七七八八,三十二寸的箱子里装了他半个衣柜的衣服。母亲去世后一直照顾他的丸山平常总是笑嘻嘻,一头卷毛盖在头上遮住一半狭长的眉眼。横山收拾行李时,他躺在床上玩candy crush,游戏里欢快的背景音让横山烦闷,在第七个“Juicy”响起时终于忍无可忍。丸先生,他说,您可以帮我一下吗?丸山翻了个身,留给横山一个毛发卷翘的后脑勺。自己的事情自己做哦,横山君,你妈妈没有教…话说到这里戛然而止,平常插科打诨惯了,丸山竟然慢腾腾地记起这话对横山如今或以后都不太合适。

于是卷发的男人从单人床上坐起,动作乍然,床板嘎吱作响,他挠了挠头,五根手指都插进额发里。横山此时背对着他,单薄的背影喧嚣着丸山刚刚言语上的失误,少年胳膊上的黑色袖章不知何时被摘下来了,衬衫的袖口上孤零零两个针眼,在一丝不苟的横山身上多少有些突兀。丸山周围充斥着性格火爆的男性,去了夜总会也都是别人伺候他的份,现在和一位刚刚十七、正处于最麻烦的青春期的少年正面对峙,饶是他八面玲珑也稍稍乱了分寸,于是他在横山身边坐下,把柜子里的衣物一通塞进箱子里,动作急促,试图掩饰尴尬。对不起,丸山说,我…我…。支吾半天也没说个所以然。午后三点的阳光顺着玻璃淹没整个房间,他和横山好像被溺在光的海水里。

没关系。横山满不在乎地说,他语气轻柔,把丸山刚刚胡乱塞进箱子里的衣服拿出来,重新叠了一遍,四四方方地,放在行李箱里跟俄罗斯方块似的,丸山看着箱子里整齐的衣物,有些眩晕。まる你又没说错,无论是以前还是将来,我都会自己一个人活着。少年这么说,手里的白衬衫领口发黄,是去年夏天他染金发时沾上的,之前因为懒惰没有洗,现在怎么都洗不掉了。这件衬衫又碰巧是他最喜欢的那一件,胸口『天才』两个大字已经有些掉色,他穿了至少三四年,连冬天都会穿。是初中入学前天晚上他妈和他一起在市场买的,700円,还没他们那天买的黄瓜贵。他讨厌黄瓜,总会想这件衬衫这么好,怎么还能不如烦人的黄瓜贵?可惜再也洗不干净了,横山出神几秒,丸山就把他手里的衬衫夺过去,学着他叠衣服的样子,在大腿上也叠了一遍,手法笨拙,放在俄罗斯方块里肯定怎么都消不掉。

傍晚时,丸山和横山在商务舱内落座,卷发男人一厢嘟囔着真奢侈呀,这么点路都要买商务舱;一厢和空姐要了一杯威士忌。他西装内还穿着那件花衬衫,和空姐讲话时蓄意耍帅。他在风月场所厮混十多年,知道绅士和流氓之间细微的差别,五官漂亮的空乘在他三四个不知所云的冷笑话里红了脸,最后一次给他拿威士忌时,接过了丸山的名片。横山在旁边把一切尽收眼底,等人走了,他才半刻薄半嗤笑地说:“我还以为你是喜欢夜总会里的薰子姐。”丸山转头看少年,想那位薰子也和横山一样有一头乌黑浓密,如黑水银一样的柔软头发,他耸耸肩,一口威士忌在他嘴里短暂地停留一秒就被吞咽进肚,没他家里的那瓶拉弗格10好喝。他摇摇头,故作高深。侯隆君你不会懂的,这是大人的乐趣。横山没兴趣询问什么叫大人的乐趣,说一句:别叫我那个名字。就迅速结束了对话。

两小时后,他们开着车围着城区转了一圈,丸山指给他看新高中,带他看公寓周围的拉面店和便利店,他们在吃的话题上投机,所以丸山特地绕了远路,带横山去那家章鱼丸子店买食物作晚饭。

新公寓离学校不近,是这附近设施最好的居住区,3LDK对于独自居住的少年过于奢侈,横山从装修夸张的卫生间出来(里面的浴缸至少能躺两个丸山那么大的成年男子),心想他爸在爱他这方面是相当无私。第二天早上丸山出了趟门,回来已经九点多了,对于送横山去学校这事儿,其实没多放在心上,他想十七八正是最好的年纪,不用来打架而是用来读书实在是可惜,但他不敢对老板有异议,读书就读书罢,以后以德服人说不定能在众多黑帮中独树一帜。昨晚大阪这边的弟兄知道他来了,还特意请他去心斋桥附近的中餐馆吃麻婆豆腐,他姑且看在横山的他爸面子上拒绝了,第二天四五个西装男围着一辆黑色加长揽胜等在横山公寓门口,献媚地笑,说这是咱们大阪的兄弟们孝敬丸山大哥的。丸山挠了挠头,看自己面前这位肚子好似怀胎七月的老哥,手指摩挲自己下巴新长出来的胡茬,心想:我哪有这么老!

丸山开着新车送横山上学。横山看了眼时间:十点整。前两节课和间操估计都赶不上了,丸山要是继续以30迈的速度开下去,他可能连午饭都赶不上。那厢丸山坐在驾驶座,半边手臂搭在车窗上,他开得那么慢,带着樱花花苞的青涩香气顺着车窗流淌进来,他这两年有花粉过敏的趋势,一个喷嚏卡在鼻腔深处,逼得他眼泪充满眼眶。丸山说,大阪是我的家乡,这里的一切都很热情,以后无论发生什么,我都希望在大阪的这段时间是你最快乐的日子,你一定要珍惜它。这话说完,两行热泪跟着淌下来。原来不戏谑的丸山的声音这么温柔,字词之间混进了熟透的甜柿子和夏末的酣风,横山愣几秒,正好车在学校前停稳,横山抓着书包闷声说了一句借你吉言,就匆匆跑进学校里。

等横山冷静下来,他才豁然开朗:什么大阪我的家!这丸山明明是京都人。

他鞋底蹭着大理石地面,缓慢地向教学楼里走。高二三班在三楼,横山拽着书包一节一节楼梯向上走,教学楼内寂寥无声,只能听见他运动鞋踩着大理石地面的声音,学生和职工都聚集在操场上,男孩女孩整齐地在塑胶场地上排列成行,他站在二三楼间楼梯口的落地窗前看了一会儿,内心起伏不大,想的是中午去小卖铺买红豆面包还是炒面面包。站了一会,他才活动活动手脚,打算去教师办公室门口等着老师来带他进班级时,后面却传来了若有若无的歌声。横山转身,看见歌声的主人蓄着及肩的半长发自楼梯角慢吞吞出场,这人个子不高,瘦瘦小小地罩在校服外面。此时他姑且分辨不出来这小个子是男是女,于是横山拿起书包,准备上楼。

“像沙丁鱼一样。”长发小个子开了口,声音和刚刚的歌声如出一辙,清清亮亮,像北海道春天刚刚融化的冬雪。是男生,横山想。他转了身,目光放在少年清瘦的肩膀上。不知道少年兜里揣了什么重物,整个校服外套都被过于明显的重力坠着,肩膀那块骨头形成两个受力点,被深色布料紧绷包裹出略钝的直角。小个子转头,看横山没走,于是大大咧咧拍了横山一下,力道之大,不像出自这样消瘦的身体。你怎么回事!小个子瞪着眼睛说,话语里带着浓厚的关西腔:怎么能快到中午才来上学,哪个年级的,我都没见过你。

横山便自报家门,说我叫横山,高二三班,今天刚转来的。他想不会刚来第一天就遇到校霸了吧,这也太倒霉了。横山叹了口气,小个子嚣张跋扈地抖着腿,听见横山自我介绍,赶紧也介绍一下自己,他带点想要第一个认识转校生的意味,其实没有什么太大意义,他说:“你好横山,我叫涉谷,涉谷昴,是二班的,以后你就是我罩着了。”他和横山握手,手掌里好像藏着一个小太阳,干燥又温暖。

横山原先在东京上学没遇见过这样的人,这么短时间内获得一位大哥实在惶恐。况且涉谷还是位热心人士,非要领横山去办公室。横山推脱无果,便只老老实实,亦步亦趋地跟在小个子身后。这时预备铃响了起来,小个子想起什么似的匆忙和横山告了别,往楼下跑,横山莫名其妙,想起丸山的话,不禁认同:大阪人民确实很热情。

老师领着他来到教室,原本还吵得不可开交的少年少女们见了横山蓦地止了声,继而叽叽喳喳地小声讨论起来:怎么回事、是外国留学生吗、好酷/帅啊、想让他坐我旁边。诸如此类,此起彼伏。横山不太会应付这种场景,但好歹之前他妈葬礼的时候见了不少市面,自我介绍时顺便打量了一圈同班同学,视线最终落在窗边最后一排打瞌睡的少年身上。

男生左手支着脑袋,麦色的手臂线条流畅,包裹着筋骨隐没在折了两折的校服衬衫中。这厢男生头又低了几分,几乎要落到桌板上的白色卷纸中。于是横山又看见少年颈项后面一个个小山丘一样凸起的骨,和手臂一样,最终也埋没在校服衬衫里。横山呼吸窒了片刻,接着他就听到老师在他身边说,横山就在村上身边坐着吧。村上就是少年,听见这话脑袋猛地抬起,小鹿一样的双眼还未褪去刚睡醒的虚乏。

哇。横山胸口跳动着的器官不易察觉地动摇了一下。他朝村上走去,想:真漂亮,真漂亮。


“横山裕”三个白字在黑板上格外显眼,村上是班长,大人前面品学兼优的那一挂,其实内里住着一个时时都在吐槽的妖怪。老师嘱咐一遍大家要和新同学好好相处,离开前又叫村上带横山熟悉一下学校环境。村上一一点头应下,等横山在座位上收拾妥当后,他伸出手掌打算和横山握手,再介绍一下自己。手伸出去大半,想起来东京人会不会喜欢和陌生人身体接触、自己这样做算不算逾越。他身边都是一起长大的熟人,他已经很久没有和真正的陌生人接触了。幸而横山握住了他的手,修剪干净的手指扣着村上手掌,在温度顺着五指传递到村上手掌上时,横山及时收了手。

横山转学手续办得匆忙,他不指望丸山能打点好除他起居之外的事,所以自然也不对学习方面抱希望。这节数学课,内容他已经在东京学过了,他头脑聪明,对于长得好看的人来说「头脑聪明」显然是加分项,他虽然总是满不在乎,但被周围人夸赞之后或多或少还是会感到高兴。他在桌椅内那一小隅胡思乱想,所以一开始并没有听见村上在喊他。村上嗓门大,叫了横山三四声,对方也没有理他的意思,于是他感到被忽视的气愤,虽说和横山几乎是陌生人,还是忍不住一巴掌拍在横山脑袋上。横山登时一懵,维持着脸朝桌面的姿势静止七八秒,他说,这位同学,你怎么随便打人。他怪委屈的,想想连他爸都没真的打过他。村上手劲也大,和嗓门不相上下,本人是毫不知情的,只惊讶又无辜地说,很疼吗?我就是想借你书。他说这话时,还拍了拍桌子上的数学书,确实是要借横山书。横山看他一会儿,觉得没人能对村上那双小鹿一样的下垂眼生气,他心里痒痒的,把自己桌子往村上那里靠了靠。

村上目前作为优等生兼风纪委员,稳居高二组成绩前三,除了すばる和英语能难得倒他外,其他的都不在话下。这节数学课当然也是,他在方格本上漫不经心地勾勾画画,看见横山在桌子前坐得端正,没有要记笔记的意思。对方把玩着橡皮,用的是那只修剪干净的右手。村上忍不住看了一会儿,全神贯注地,连老师叫他都没发现。于是优等生村上信五,在入学一年半来,第一次被老师罚站。

大家低声窃笑,村上在阳光中红了脸。十一点的阳光杀人不眨眼,下课后村上仍有些晕眩,还没有从危险区域中撤离,就被同班同学包得水泄不通。当然不是冲着他,横山在椅子上礼貌且耐心地一一回答大家的问题,他的声音很低,把青春期的变声藏得恰到好处。他说:对、我家是东京的、因为家里原因…、这是我第一次来大阪。

村上不高兴地把人群拨开,涉谷在他班门口等了挺久,看见村上赶紧两步一跨拽着他往外走。涉谷他班上节课是体育,他和同学打了一节课篮球,剩十分钟下课,他就抛下队友在三班门口等着村上下课。妙子给他做了两份便当,但今天村上也带了便当,虽然是昨晚剩的奶油炖菜,但好歹也是饱含爱意。这下涉谷苦恼地皱起五官。这可怎么办呀,他说,我们都吃不下两份啊。他不愿看见妙子因为他没有吃完便当而露出难过的表情。

大仓应该会来。村上想起高一那个大个子。大仓刚刚破了178的大关,估计在二十岁之前还能再向天空中窜几厘。没错,大仓!涉谷舒展开俊俏的眉眼,继续大步阔绰。


理科楼的天台是涉谷新寻到的秘密基地,高中男生还未全然褪去那股子傻乎乎的中二气息,内心都有一个不可告人的超英梦。一开始涉谷只告诉了村上,他俩家就隔着一条五米宽的小路,从小穿着一条裤衩长大,彼此之间没有秘密。那个低年级的大个子和他在乐器店相遇。涉谷吹口琴,大仓打鼓,两个人当时合奏了一曲《Moanin’》后一拍即合,都是去乐器店蹭乐器,没想到还能遇见知音!他俩惺惺相惜,大仓跟在涉谷后面「すばる君、すばる君」地叫得亲昵。没过几天天涉谷就把‘秘密基地’也告诉大仓了。

三个人在天台吃饭斗嘴实在和谐,但涉谷和村上并不知道大仓因为周末吃太多肠梗阻住院,此时连短信都没力气给他们发。所以两个人在天台上等了一会,涉谷气得差点折断筷子:老子今天就在这儿等他!村上赶紧安抚炸毛的发小,手掌按着涉谷下巴跟摸猫似的。涉谷倒也真平静不少,把炸鸡块当作大仓,说最好别让我抓住他。


没等来大仓,倒是等来了横山。

他好不容易摆脱了同班同学,在学校里逛了几圈看到理科楼没人他就进去了。天台厚重的铁门原本就不太活泛,轴承在风吹雨打下严重生锈。一开始横山只是试着推几下,他犯烟瘾,暂且靠口香糖转移注意力。三四次后铁门纹丝不动,他脾气上来,烦躁地一拉,终于开了。原来只是因为他开错了方向。打开门,两个小个子映入眼帘,他一怔,下意识把手里的烟盒揣进兜里。

涉谷和村上也吓一跳,尤其是涉谷,他半边脸颊被炸鸡块塞得满满,随着大门关上时嘎吱一声巨响,嚼了一半的炸鸡也被他吞进肚里,当然差点被噎死。横山在涉谷骂骂咧咧中,毕恭毕敬地叫了声「大哥?」,涉谷抬眼,半晌后想起自己课间时收小弟的事。他的小弟不多,算上横山统共又两个,另一个失踪,这一个倒是不请自来了。

村上边一脸懵然,想不出这位在大阪土生土长、至今没做过飞机、也没出过关西的好友怎么会认识东京的横山少爷。且不说怎么认识,横山又是怎么能初来学校就找到这个地方?他心里有那么多疑问。

于是涉谷自告奋勇做了解释,当然添油加醋的成分居多。村上姑且了解个大概,看见横山两手空空,问他:你中午吃什么了?横山老老实实回答:没吃呢。他去小卖铺时,能吃的已经买空了。嘿!涉谷慷慨地把妙子给他做的另一份便当拿出来,说你吃这个吧。横山说谢谢。他打开红色的餐盒,里面铺了满满一层炸鸡块、蛋卷和卷心菜沙拉,是朴实的美味,涉谷的母亲应该是一位很懂持家的女性。

十二点出头,涉谷想起自己还没做下午英语课的试卷,他一惊一乍地同两人告别。村上看着小个子匆忙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想这位发小怎么总是这样风风火火。一旁的横山还在吃着午饭,他吃东西不徐不疾,有不惧时间的从容,这一点也是不知人间疾苦的体现。村上想起他妈评价他吃饭「像狼追着一样」,几抹不易察觉的淡红色爬上他的耳鬓——跟横山一比,自己简直像个野蛮人。他低头看地砖缝中新长的紫色野花,实际以余光悄悄打量吃饭的横山,少年专心吃饭,暂且没发现村上醉翁之意不在酒,一块炸鸡分三次吃完,一次嚼三十多下,微厚的下嘴唇沾上点炸鸡的油光,教村上想起电视里播的唇膏广告。他们这里的男人皮肤都是他这样的小麦肤色,之前涉谷去海边待了一个夏天,回来跟变了个人种似的。自己的小麦肤色一直位于他身体上引以为傲的第三名(第一是八重齿,第二是下垂眼),但此时他看横山这么白也好看,继而他想是因为横山,所以横山的白才好看,要是这白放在自己身上,可能就不那么好看了。

所以村上心里燃起一种莫名其妙的庆幸情绪,他想,幸好是横山。


横山吃一口卷心菜沙拉,没想过蟹肉、卷心菜和蛋黄酱这样普通的搭配也能这么好吃,简直比东京银座那些高级餐厅里的奢侈食材做出来的菜还要好吃。谁都不知道横山看起来那么高冷一小伙儿,竟然对吃的有一种近乎苛刻的执着。他想要是丸山在,一定要给这位卷发男人尝尝,对方必会露出狸猫一样的滑稽表情。但这里毕竟没有丸山,他带着想要分享的喜悦心情对村上说,你吃这个沙拉了吗?村上摇头,奶油炖菜让他胃袋没有空余位置装沙拉,所以今天没有,但其实他平常总会吃妙子的美味沙拉。于是横山夹了一筷翠绿色的蔬菜,递到村上眼前,他手指特地在筷子边上,给村上留了一个握住的空间。村上也没想别的,往横山那里倾倾身子,手掌攀住横山小臂,全然没在意这筷子刚刚横山一直在用。横山固然呆滞一瞬,他看奶绿色蔬菜在村上粉红色的舌头上停留片刻就被少年吞入腹中,他喉咙紧了两分,村上挨着他手臂的手掌里好像也藏着一个太阳,比涉谷的大一些、烫一点,隔着衣服,横山却以为自己的手臂都要着火了。

多么烂俗的青春片情节啊!

“……村、村上同学!”他结结巴巴地高呼出声,连平常不会出现的奶音也藏不住了。

村上茫然地看他,不知对方情绪为何忽然起伏。

天呀!天呀!横山在心里狂喊,村上同学是在勾引我吗?



之后横山用了三周才搞清楚村上没有蓄意勾引,原来这个下垂眼对谁都带着这样不清不楚的暧昧,横山愤恨地想。比如他会在发试卷时,夸奖女生成绩提高的同时说你今天把头发扎起来啦,你带这个发带真好看;上学时在门口检查大家着装,会蹲下来给把男生挽起来的裤腿放下:你这小子不要每天想着耍帅,先好好学习怎么样?;中午吃饭时,还会格外照顾那个叫大仓的一年生,虽然嘴上说着别挑食,手上却把对方挑出来的绿色蔬菜给解决掉,有时甚至还会给大仓和涉谷处理鱼刺。第三周目瞪口呆的横山看见村上又一次无意识让班里的女生红了脸,他想,这是什么烂好人的绅士行为啊?!!


五月的一天,涉谷和大仓双双请了假,据说是前一天在音乐节消耗了太多体力,今天早上无论如何都起不来了。于是中午吃饭的人只剩横山、村上两人。村上今天带了咖喱饭,横山买了一袋子零食,薯片、仙贝,甚至还有柿种。两人在墙边坐下,村上看见横山一颗颗柿种丢进嘴里,忍不住笑他,你怎么有的时候跟个老年人一样?横山没理他,他吃饭的时候没有要说话的习惯,零食不能果腹,他现在又是长身体的时候,这些乱七八糟的膨化食品其实还支撑不过三节课,明明能量那么高,真是金玉其外。横山没有继续吃的打算,他抱膝坐好,头颅懒洋洋地依靠着肩胛和手腕支撑起的三角区,村上吃东西很快,一块猪排被他囫囵吞下,不知道有没有尝到肉制品鲜美的味道。村上注意到横山的目光,夹起一片猪排放在横山面前,上面均匀地布满着浓稠的咖喱,他说:“啊——”

学着上次村上的动作,横山把那片猪排咬在口中。这过程里,眼睛兀自停在村上脸上,横山抱着:‘既然村上能够这样暧昧对待所有人,那我也要这样对待村上’的莫名其妙且幼稚的逆反心理和村上相处,也不知道他和谁赌气。村上被白皮少年盯得发毛,横山手掌贴住他手臂时,清凉的温度让他微乎其微地颤抖,他哎呦一声,身子向后一扭,饭盒里的咖喱和米饭毫不留情地撒在校服上。

都是ヨコ的错!村上大喊,看汤汁缓慢地在衬衫上晕开,他现在还带着一股咖喱味,且咖喱之浓已经严重盖过他新换的椰子味洗发水了。横山不可置信地眯起眼,我?和我有什么关系?他说这话的时候还保持着抱膝的姿势,整个人松懈下来,带点儿人情味了,也不知道是因为太阳还是别的什么,他的耳畔和脸颊比平常要红。村上于是不再继续这些毫无意义的指责,他把衬衫脱下来,拿手帕把多余的汤汁擦干净,还好没有渗进里面的T恤上,村上悻悻地瞪横山一眼,说你怎么总这样?

横山没想过村上会这样直白地质问他,所以他难得怔两秒,两秒里想了七八种回答,最终他还是选了最规矩的那一个:我怎么了?

横山。村上很少叫横山的全部姓氏,这次他真的生气了。你是不是讨厌我?

你怎么会这么想?横山坐起身子,他盯着对方那双漂亮的眼睛,玻璃珠一样的黑色瞳仁找不到自己的倒影。

村上没有回答他,取而代之的是一声从喉咙里发出的冷哼。他把一切狼藉收拾好,头也没回地走了。


少年间的冷战开始得悄然无息。

涉谷和大仓两人看热闹不嫌事大,甚至还打了赌,赌谁先服软,输了的人要对赢的人言听计从俩礼拜。横山不知道他俩各自赌谁,反正自己是不打算和村上好了。少年的心高气傲,只短暂地维持了一天外加一下午,傍晚放学下了雨,突如其来的雨点出现在城市上空,一众少年少女被围困在学校内。有几个活力充沛的,趁着雨势没有变大,脑袋上盖了件校服就争先恐后地往家跑。横山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今天是村上值日,他想借雨点的势给自己下个台阶。和村上和好吧,他这么想。

距离放学已经过了半个小时,他班一位女生看见横山还在门口十分惊讶:横山君不回家?

这时雨已经停了。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他问女生:村上呢?他还没值完日?

女生奇怪地看着他:村上君已经回家了呀。

横山面无表情地点头,说好。他和女生一起踏出学校,女生和他顺路,两人自然而然地并肩走在一起。到了车站,女生问他:横山君和村上君关系很好呀。横山看着远处影影绰绰的霓虹灯,说还好,也没那么熟。女生掩着嘴巴笑几声,脸上多了几寸羞赧,她说:横山君,其实我……

女生上了车,她站在门口,隔着玻璃和横山道别,横山看公交渐行渐远,粉色发带在人群中太显眼了,他用力眨眼,想起来这个女生就是被村上夸过漂亮的姑娘。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横山恍然大悟。

回家的时候,天空中又落起雨点。横山洗过澡后,躺在床上看那封来自女生的精致信封。关于信中的内容他一点都不好奇,其实写了什么他心里有数,无非是头尾叙情,中间叙事的欢喜情绪罢了。他把那封信扔进书包里,随着淅淅沥沥的雨声,他也沉沉地睡去了。

第二天横山发现村上感冒了。

村上所在自己桌椅间的一隅,咳嗽和喷嚏都带着隐忍,于是他发红的眼角显得更加生动。他中午没去天台,只趴在桌子上,鼻子不通气便以口腔呼吸,过一会又换回鼻腔。

下午第二节课,横山挪着桌子离村上近几分。村上看他,问怎么了。横山说我没带书。村上便把自己书桌上的英语书放在两人中间。横山以臂肘压住折翘的书角,村上一边额角抵在桌子上,呼吸短促微弱。

横山说:昨天我和石川同学一起回得家。原来我们俩顺路。她是个有趣温柔的女孩。到家前她给了我一封信。是情书。

村上这时睁开眼,等着横山继续说。

所以横山继续说:但其实我是在学校门口等你。等了你半个小时你都没出来。情书我并没有看,现在还在我的书包里。

村上问他:你要答应石川同学吗?

横山盯着村上,病中的男孩鼻尖、脸颊和耳畔都泛着叫横山无法错开目光的红。我不知道,你说呢,村上?

村上在心里有什么东西在这一瞬破土而出。他说:不要答应。

横山不动声色地点头,他把课本支起来,在这徒然的遮掩下亲吻村上炙热的手掌。




横山物理课逃了课,本来是打算请病假,为此他甚至在走出教室的时候故意装作走不稳路,他趔趔趄趄,走到教室门口还停几秒喘口气。装病的伎俩深得涉谷之传。谁知篮球队起内讧,七八个正值荷尔蒙迸发时期的青年纷纷挂了彩,在医务室内连站一排的场景分外精彩。横山就去了理科楼的天台,他找了背阴的一处,经他一个月的考察和实验,这个时间只有这里背阴且带着阳光的余温,实在是一个睡觉的好地方。

不知过了多久,横山睁开眼,他看见村上坐在自己身边也睡着了。

村上总是这样,跟小动物一样,不需要伸展身子就能睡着。他会在上课时小心翼翼支起课本,然后于课本后那片天地中放心大睡;也会像现在,后背靠着墙壁,双腿折一折,两条手臂像是带着魔法贴的带子一样,规规矩矩地束起来。他睡着了,人也安静起来,平常那么大大咧咧的人睡相竟然这么安稳,横山翻了个身,依旧在村上的投影里,他爱惜横山的白皮肤,曾偶然知道横山被晒不会变黑只会变红后就更加谨慎起来,哪怕自己被晒也不想叫横山被晒,他在太阳下熟睡,半边脸颊压在手臂上,两唇间被挤出一个不大不小的缝隙,横山能够轻而易举地看见他左边的犬齿。

横山支起身子,看村上暴露在太阳中的颈项,山丘一样的脊骨在他麦色皮肤上投出一个一个小小的阴影。村上还穿着体育服,他的衣服大了一号,暴露在外的部分横山不常看过。靠近肩膀的手臂上有一圈模糊的交界,横山小心撩起村上的袖口,果然白一号的皮肤露了出来。村上的袖口空荡荡的,手臂跟初生枝桠似的从衣服里伸出来,横山捏了捏那块白一号的皮肤——温度也比裸露在外的地方要低一些,但还是温暖的,像夏天太阳底下的海水。横山的手顺着村上手臂的线条延伸进袖口中,他碰见一直藏匿在校服衬衫下面的肩胛骨和脊椎。他终于碰到了黑暗中的山丘。

如果村上是夏天的海水,横山有种错觉,自己早就被对方了无声息的潮水溺死了。


村上醒来时,看见横山在太阳底下坐着吃面包,身边袋子里装着红豆面包、汽水、糖果和可能早就化成一滩水的冰棍。他不知道时间,太阳的光芒多少蒙蔽了他的判断,可能现在是中午,也可能是下午两点。这两个时间的太阳最难熬。他从袋子里拿出一袋可乐味的糖果,廉价的糖精味在他嘴里扩散开,一侧犬齿咬着猎物一样使劲咬住橡皮糖。他看着横山,白皮少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眨眨眼,横山就已经把手覆盖在他的颈项后面了。横山的手掌那么凉,在夏天这么舒服,不知道冬天如何;不过就算他的手掌冬天冻人也不要紧,村上的手掌那么温暖,总会把他捂热的。


横山手掌包裹着村上山丘般的骨,山丘下是村上脆弱的筋肉。或许村上皮肤下汩汩流淌的血液比岩浆还炙热,横山不敢继续想了,好像下一秒炙热的血液就顺着他的指缝间喷涌而出,变成溺死横山的海水,连他尸骨都给融化掉。

至少是现在,横山在心里祈祷,至少现在他想和村上一起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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