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创手术

愚钝之人

丸山在酒吧第一次见到涉谷,不大的舞台上站着不大的男人。

他头发胡乱翘起,像是还没睡醒就被人拉到台上表演,但歌唱得毫不含糊,弓着背,红色的线蟒蛇一样缠绕在他手臂和脚腕上。他身后的吉他手个子也不高,和涉谷彼此彼此,在光圈边缘专心拨弄琴弦。吉他手丸山认识,安田章大,美术系翘楚。

说实话,丸山第一眼看见台上的男人,一阵胆战心惊,他挺担心男人因为绞在一起的电线摔倒或触电。这酒吧简陋,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建筑下的地下室,不像是正经酒水场所。他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就被大仓半推半就地拖来。酒吧在他家两个街区外,丸山竟然从不知道它的存在。

短短几分钟,一大半时间他都在担忧这建筑有无塌方问题,剩下一小段时间则在祈祷表演者不要出现意外。所以他其实没太注意涉谷的歌声。


小个子结束最后一个音节,直接丢了话筒从半人高的木头舞台上跳下来,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不知已经在这个危险场所(各种意义上)上演过多少次。台下观众见了他跟摩西分海似的,乌泱泱一圈人相当默契地分了两拨,小个子便和前面一层听众挨个击掌,转了一圈才到丸山他们身边,眼角颊边都带点红,和大仓碰那一套拳是地下rapper的把戏,末了瞧见丸山,打量几秒问:“这谁?”

这谁赶紧介绍,“敝姓丸山,丸山隆平。”他前二十年没和这样生命力浓厚的人接触过,不会碰拳,想来对方也不会和人老老实实握手,于是右手生生改了路线,尴尬地挠挠鼻梁。大仓看他诚惶诚恐的样子,笑得差点吞了酒杯里的柠檬皮,这时吉他手也走到他们身边,看见丸山时桃仁一样的眼睛睁得大了些,“哎呀,这不是丸山君吗。”

丸山终于伸出手,和安田规矩一握。丸山是宣传部的,大一艺术周办校报,他采访过一次安田,之后两人还有过寥寥几次往来。安田没什么变化,待人接物仍十分温柔,学校展厅里挂着他几幅画,色彩鲜艳的长条画布边贴着安田和水母的合影,湛蓝一片,笑容可亲,和刚刚在台上摇头抖腿弹吉他的乐手判若两人。

真是相当德艺双馨,丸山对安田肃然起敬。


四个人在卡座里聊天,主要是涉谷、大仓在聊,两个人叽叽喳喳,你说一句我顶一嘴,谁都不会在嘴上认输。话题跳跃之大从学校里难以应付的老师到中东地区政治问题。安田偶尔会参与进他们的话题中,或发出一声小小的疑问,这时涉谷和大仓都会停止话语,回答安田后,才会继续争论。关于老师和政治的话题丸山都不了解,他一个文学系,和艺术院隔了半个校区,对涉谷大仓嘴里的“X老师、XX老儿”一概不知,所以他盯着桌子上的冰茶神游,冰块在茶水面上团团簇拥着,以不难察觉的速度缓慢融化。

不知大仓说了什么,叫涉谷止不住地笑,连啤酒杯的拿不稳。长头发主唱索性不拿了,玻璃杯咣当一声敲在木头桌面端沿,刚刚握话筒的双手捂着肚子,边笑边骂。丸山瞧他,想:刚刚涉谷在台上像一团燃烧的火,现在下了台,这团火焰处于熄灭边缘,平易近人许多。他笑着笑着,就把目光扔向丸山,说丸山,你怎么只喝茶?没成年吗?丸山摇头,说成年了,但我不爱喝酒。涉谷说你好奇怪。他没见过不喜欢酒精的成年人。丸山抿嘴微笑,涉谷又说:但是奇怪的人一般都挺有趣,我喜欢有趣的人。

哎!远处传来一声高呼打断两个人没头没尾的对话,丸山吓一跳,接着就看见三四个青年往他们这边走。等人过来后,涉谷情绪高涨地举着啤酒杯,和这些人边碰杯边问好,说你们怎么才来,我早就唱完了。青年之一面露惊讶,说那你再去唱一首吧。涉谷摇头,相当坚定地拒绝。对方说:嘿!涉谷,你就再唱一首吧。涉谷说:不行,我每次只唱一首,这是规矩。

这规矩丸山姑且不明缘由,因为涉谷结束与那群人的交际后,一拍脑门说他还有论文没写,就匆匆忙忙地走了。丸山盯着他消失在门口的背影,想原来涉谷这种人也会被论文所困。


三周后他接到大仓的电话,对方刚刚结束学期小测,踩着死线交上论文终于长舒一口气,他在电话里和丸山说酒吧见。丸山那厢在家里看新租的电影,《卡萨布兰卡》,看了十多遍,每次看到结尾,胸口仍一阵绞痛。他多愁善感,大大咧咧的外表下埋着一颗敏感的核,这股子伤春悲秋要是教大仓知道,怕是会被抓住小辫子,每年至少要被念叨三次。所以他本想拒绝,但又好奇那位长头发主唱,权衡得失后当即答应,出门前还特地选了一件新买的大衣。

亚麻色衬他,对此丸山本人心知肚明,他一个京都人,从小他老子教他脚踏实地、老实做人。大学考到了东京,结识一众穿衣风格新潮的同学,四肢和三观都被重新泡一遍,他站不住了,在灯红酒绿中差点迷失自我,还好之后及时止损,不然现在涩谷街头上的时尚弄潮儿也少不了他丸山,他花枝招展得隐忍,内心其实住着一只花孔雀,这也是别人不知道的。

他走在大街上,三月初的夜风厉害,带着冬天的余韵,要把丸山裸露在外的皮肉尽数剐干净。他缩缩脖子,堪堪将下巴放进领口中,嘴里、鼻腔里呼出的热气勉强为他争取片刻的温暖。这时他意识到自己过去鲜少踏足那样的场所,于是他在冷空气中踽踽踟蹰,走过第一个街口的贩卖机时,他问自己:丸山啊丸山,你为什么要去?此时他离家不远,要是现在回去也用不了多久,外面这么冷,简直是在活受罪,现在回去的话,还能在空调中安稳度过一夜。

十分钟后,丸山看见陈旧的建筑外墙上挂着一个苟延残喘的霓虹灯牌,乱七八糟的字符相当随意地被堆在一块长方形铁皮上,丸山盯着它们看了一会,实在不知道这些拼音组合在一起是什么意思。看起来无论是这家店的店长还是表演者,都是不受拘束,游离在社会之外的。

所以为什么不回去?丸山下楼梯的时候自问自答。他可能是害怕小个子主唱会出现意外。他笃定地点头,且上次他没注意涉谷唱歌,他很好奇,那个小个子的歌声会是什么样的。他再次想起三周前涉谷唱歌的场景,无论如何,涉谷在结束表演前都是薛定谔的意外。


涉谷和安田倒作一团,卡座边上放了两把吉他。丸山认出那把电吉他属于安田,那么那把木质雅马哈就是涉谷所有了。他在大仓边上规矩坐下,四肢拘束着,双手把握着膝盖,出了一层细密温热的汗。

四人两琴挤在逼仄的卡座中实在局促,涉谷一个人占了大半空间,他坐姿放肆,一条腿翘着,手掌下藏着脚踝上那颗圆润突起的骨,说话间,手臂使了力,手掌上登时翘起三根筋骨。他清瘦,手掌、腕臂上的皮肤也薄薄一层,紧张地绷着他的骨和肉。

这厢涉谷刚结束豪饮,750毫升的酒杯被他用力磕在桌上,杯口堪堪兜住冰块。丸山又一阵心惊胆战,担心酒杯,担忧桌子,更害怕这间酒吧的天花板也随着涉谷动作坍塌溃落。涉谷发觉丸山在盯自己,朝对方扬扬下巴,问你看什么?丸山红了脸,说话也结结巴巴。大仓这时幸灾乐祸,大笑三声说:我看まる是被すばる君迷住了!安田也跟着笑。丸山恨不得把桌子上的薯条鱿鱼圈之类塞好友嘴里,涉谷又问:你喜欢我唱歌?老实人丸山点头又摇头,一瞬间饱满的苹果肌真跟挂了俩苹果般:其实我还没听过涉谷先生唱歌。

下一秒小个子主唱大声喊:还没听过?丸山你这人真让我来气!

到底哪里来气,丸山不从得知,因为之后涉谷就跟抽了骨一样瘫在卡座里。他来之前没吃饭,在台上唱完歌有些缺氧,和大仓互灌八九杯啤酒时早就烂醉。中途去一趟卫生间,回来后本人坚持自己清醒不少,但他踉踉跄跄走的一路跟画函数图似的,于是大仓就说咱们散了吧。安田丸山自然同意,偏偏那个小个子,眼一瞪眉一皱:散?散什么散?说着还要继续喝。安田不由分说去拽涉谷,他喝了酒,整个人比平常多几厘严厉,但他和涉谷不分伯仲,两个醉鬼纠缠到一块跟一挂面条似的,眼看着就要倒在地上。大仓手急眼快,双手兜在安田腋下,提小鸡一样把安田固定在手臂和身体间,他和丸山说:まる,你家离这近,すばる君就交给你了。不等丸山答应,便架着安田往外走。

都说醉鬼和尸体最难应付。丸山今天体验了其一,扶着涉谷往外走的时候暗自祈求不要让他再体验一遭。门口到外面七八节楼梯,两个人硬是走了十来分钟。他和涉谷素昧平生,没想过自己要这样照顾只见过两次的人。仅仅十分钟,几乎将丸山所有力气消耗殆尽。等到了地面,涉谷经夜风一吹,在丸山怀里打了个哆嗦,这时他已经不发疯了,半闭着眼将全身重量托付给丸山。于是丸山半拖半扶,带涉谷往自己公寓走。

走了两个街区,涉谷轻轻挣扎一下,握过话筒、拿过酒杯的双手把丸山的大衣揪出两道深深的皱褶,一处在丸山腰侧,一处在丸山胸口。丸山怕他当街耍酒疯,赶紧安抚道:等一下,马上就到了。

涉谷闷哼一声,拽着丸山的手多使几分力:不是,丸山…我、我想吐。说罢想攀着丸山直起身子,岂不知酒精的威力强大,之前只有半个脑叶被啤酒泡过,现在连手脚都被泡软了。所以他以一个奇怪的姿势,艰难地挂在丸山臂膀上,两只脚堪堪挨着地,要是丸山此刻松手,他得直接跪地上。

丸山紧张地张望一圈,瞧见不远处一个垃圾桶,赶紧带着人往那边走。涉谷在不真切的视线中隐约看到两个铁桶,他盯着他们,俨如一尊雕像。丸山不知所以,轻拍涉谷后背想教他舒服些,却听青年说:丸山,你说我这属于可回收还是不可回收?

多么环保的男大学生!要不是现在情况特殊,丸山都要给涉谷鼓掌颁奖了。

长头发主唱醉酒的意味愈加严重,人跟灌了水银一样顺着丸山胳膊往下滑。丸山双手捞着涉谷,抬头时看见天上的月亮光圈柔软,好像丸山一伸手,它就碎了。他说:或许是可回收吧。

结果涉谷饶是压着胃里翻江倒海,也不要不明不白地随地呕吐。丸山想他看起来这么离经叛道一人,原来还挺遵纪守法。所以他对涉谷也肃然起敬。一月之内肃然起敬两次,丸山忍不住感叹:活着真好。


钥匙在锁眼里刚转一圈,涉谷就急吼吼往里冲,他憋了一路,凭着本能寻到丸山家厕所,整个人扶着洗手池,呕吐物跟开了闸的河水一样沿他喉咙喷涌出来。吐了七八遭,终于干净了。他还知道顾及自己皮囊,心里多少还醒着,洗脸时就着水把乱七八糟的头发拿皮筋卷两圈,整张脸终于露出来了。他打量一遍自己脸蛋:除了有些浮肿和眼球中的血丝外其他一切都好。于是他放心下来。那厢丸山给涉谷拿毛巾,进了厕所就看见这幅场景。这是他第一次真真正正看见涉谷的脸,恍惚间还以为有个姑娘在他家里。

嚯呦!丸山感叹。

原来涉谷不是狂野那一挂的。他扶着涉谷到床上,其实心猿意马,从小到大第一次体会到这样的震惊。小个子几乎沾上枕头就睡了,他在丸山一米八的单人床上玉体横陈,睡相倒是实属狂野,两条腿缠丸山空调被两圈,脑袋把丸山家唯二两个枕头都霸占了。丸山站在床边看他一会儿,白色的月光沿着窗楣烙在涉谷脸上,一条泛着光的白线把他在黑暗中分成两份。

不知道涉谷做了什么梦,他嘟哝一声,翻了个身,现在白线将他和丸山隔开了。丸山瞧涉谷眉心微蹙,同时一条不深不浅的沟也显现出来。丸山宛若半醺,想或许涉谷唱歌也是以这幅表情,认真漂亮,又纯洁脆弱。

这时候丸山才后知后觉:今天涉谷在他来之前就唱完了,按照涉谷的规矩,自然也是只唱一首。他怅然若失,于黑暗中站立许久。


第二天凌晨五点过五分,涉谷醒来了。

丸山一夜没睡,他跟着导师搞学术,大一时只一腔热血哪里想到搞学术竟然会要自己的命。他正在写《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分析,脑袋和身体仅凭一口仙气吊着,转头看见披头散发的涉谷在站在自己身后,吓得抱着鼠标从椅子上滑下去,那口仙气都差点儿散了。

涉谷因他滑稽夸张的反应捧腹大笑,他蹲下身来,湿润的双眼望着摔倒在地的丸山,说:你怎么回事啊,丸山。

半小时后,涉谷踏着晨雾出门,他说自己今早要去教学楼练习口琴,是他新找到的好地方,音乐楼顶楼尽头的教室,本来是间废仓库,但他和后勤的老师关系好,老师就把那间教室的钥匙交由他保管了,所以他现在获得了一间新的练习室。他走进之前从包里撕一张纸,把自己的手机号码写在上面,说丸山,你这人真有意思。

丸山站在阳台上目送涉谷,后者在楼下点了一根烟,白色的烟雾氤氲着兜住他黑色的长发,显得他不真切。他走之前特地向丸山招手,厚重的羽绒外套里露出一个脑袋和四根手指尖,于是丸山也同他招手,那么用力,好像全身的力气都倾注在手臂上。涉谷的身影冉冉缩小,最后成为一个黑色的点消失在丸山的视线中。

中午丸山去教室,同门学姐问他:丸山你拳头里攥个什么?

丸山说啥也没攥啊。他张开手,看见那片写着涉谷手机号的横格纸躺在自己掌心间,小小的一团,就像那间破烂酒吧舞台上的涉谷。他把纸团打开,涉谷的字迹龙飞凤舞,最后一个数字丸山瞧不出来是1还是7。

学姐在他身后伸出半个脑袋,看见纸上内容,戏谑说:我们小隆平终于迎来桃花了。

丸山慌张摇头,把皱皱巴巴的纸认真抚平,夹在教材后说:学姐,您就别开我玩笑了。


太阳落山后他把涉谷的号码录在手机里,彼时他仍站在阳台,站在早上目送涉谷的地方。春初的风如温柔刀,他在风刃中点起一只烟,甜腻的滤嘴被他包在嘴里,烟雾在空气中快速消弭。一支烟被他几口吸完,等把烟蒂掐灭时丸山甚至有些晕眩。他鲜少吸烟且不熟稔,尼古丁都不过肺,来不及在口腔里腾云驾雾就被他轻柔地呼出去。曾经大仓揶揄说他生活习惯良好到不像是当代大学生,丸山听罢耸肩,满脸无所谓。他在夕阳最后的微光中愣怔片刻,手指在屏幕上敲敲打打,留下一瞬烟草味。

他给涉谷发了短信,和他本人一样规矩又老实:你好,我是丸山,这是我的号码。

涉谷没给他胡思乱想的机会,一分钟后便回复他:昨晚谢谢你照顾我,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我请你吃饭吧,当作还你一个人情。

我最近作业很多,可能近期都没有时间。那间简陋的酒吧又浮现在丸山脑子里,他至今仍未听过涉谷唱歌,他那么惜命一人,竟然会为了自己的好奇去那酒吧两次。但也是为了这好奇,他猜想如果涉谷坚持邀请,他还会去第三次、第四次。

行,那你之后一定要找我。

好,一定。

一定,我要上台唱歌了,拜拜!

再见。

此时空气还是冷得教人发抖,但丸山倚靠着有些发锈的栏杆,手掌心比以往还烫。在一片静谧中,他听见自己的心脏有力跳动的声音。


中间迎来了春假。

丸山一直和涉谷保持手机联系。不打电话,只单一地发短信。

一开始涉谷还问过几次丸山有无时间,丸山因课题焦头烂额,只能拒绝说自己最近真的不得空。涉谷答应,之后再也没问过类似问题。两个人隔着屏幕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有时深夜涉谷发一张月亮的照片,看起来是刚从酒吧回家;过几天丸山发一张楼下野猫的图像,涉谷立刻回三个打喷嚏的表情。两个二十岁的人在手机上再次找到童真,彼此交流乐此不疲。

春假后,大家拖着假期中过分透支的身体来上课,中午丸山在食堂里吸溜乌冬面,抬头看见大仓行尸走肉似坐在他对面,餐盘里惯例放着一碗酱油拉面和一碗炒饭,他胃口大,二十岁还说自己在长身体。但现在这位用餐速度明显不比平常,吸面吃饭间都带着疲乏。丸山看大仓眼底两道乌青,就猜到对方假期肯定日夜于迪厅夜店等场所潇洒,他与大仓知根知底,熟知作业不会让他为之熬夜。大仓趁丸山揣摩的这段功夫,把丸山碗里两个炸虾都给顺走了,他哑声开口,也是假期快活的铁证:まる,今晚来酒吧不?

丸山大惊失色,说大仓,你要是再这么熬下去,就算不让你爸白发人送黑发人,也会提前谢顶的。他还记着之前看见青年熬夜猝死的新闻,仍心有余悸。

大仓斜他一眼,也心有余悸,他不在乎生死,但要他秃头还不如痛快给他一刀,所以他破天荒地没和丸山顶嘴。之后两人在餐桌上相对无言,大仓狼吞虎咽吃完一餐,抬头一下子就瞧见远处的涉谷和安田,后者乐于折腾自己的头发,上次丸山见他还是一头温顺的黑发,这次就已经染了宝蓝色。涉谷倒和之前一样,明明现在已经天气回暖,还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他也拿了一碗拉面,温吞地把叉烧嚼了,就吃不下了,大仓见状慷慨相助,十分钟后打了一个响亮的饱嗝。

下午大家都没课,安田提议接着去咖啡馆喝点什么,大仓说好,他还顾忌着自己的头发,点餐时只点一杯中规中矩的柠檬茶。

涉谷在白天里懒洋洋的,要是把涉谷手里的热可可换成话筒或别的什么乐器的话就会精神许多,就好像大力水手必须要吃菠菜罐头才能够救下奥莉沃。丸山为自己异想天开忍俊不禁。涉谷小口啜着饮料,问他:你笑什么?

丸山说:被小涉迷住了,想听小涉唱歌。

这些天的短信交流,教丸山在涉谷面前也油嘴滑舌起来。

涉谷缩在皮沙发里,薄嘴唇把马克杯沿的几滴多余可可抿干净。他五官生得秀气,巴掌大的脸上任指一处都隽秀出尘,眼睛里生来有光,或许还有其他什么,丸山不敢多揣。他那双玻璃珠一样的眼仁剐一眼丸山,懒洋洋地说:那你来。

可是我课题还没结束…

那你什么时候结束什么时候来。

丸山点头,苹果肌往上一推,眼睛弯成两道圆润的弧。咖啡馆里的暖气给的太足,丸山脑门、后背上冒出一片汗,经风一吹,却速即发冷。

他们竟又做一次约定。



之后几个月,丸山一直在为这学期的新课题伤神。别说去酒吧放松,有时一天就连唯一一顿饭都要匆匆敷衍了事。到了七月,他已经生生熬瘦十多斤。早上交了论文,丸山拎着电脑去教室,这是放假前最后一次大清扫,他去得晚,像是教室和走廊这样简单打扫的地点早被同班同学捷足先登,只剩下游泳池可选了。和他同行的同学一路唧唧歪歪,迭声抱怨游泳池哪里是人打扫的地方,末了还要寻求同伴的肯定:丸山你说是不是?走了一半,这同学忽然一捂肚子,说他胃疼;过一会又呲牙咧嘴地说牙疼。丸山说:你难受就先走吧。对方如赦大令般把拖布水桶塞丸山手里,蹦蹦跳跳的样子比没病的丸山还要健康活力。

这下好,丸山心想,他一个人得打扫到放学。

泳池离教学楼遥远,建在山坡上,背靠群山,实在是隐秘。他所有运动只精通长跑,还为他们学院拿过马拉松一等奖,对于游泳他兴致缺缺,学校泳池他统共只去过两次。

爬上山坡,丸山听见重物落水的声音。他加快脚步,淙淙的响声也大了几分。推开铁网门,大理石瓷砖上的一堆衣物和黑色吉他盒首先映入眼帘。他接着向泳池里望去,看见涉谷浮在水面上,整个人白花花一片,只有胸口那片肌肤被晒得通红。他的身体因清癯而颀长,锁骨和肋骨那儿有几处小小的凹,也盛着水。

涉谷看见他,轻巧翻了个身,活泛游到泳池边。他双手撑着瓷砖边缘,大半个身子冒出水面,带出几捧打湿丸山鞋面和裤腿,他抬头仰视丸山:怎么?

丸山说我来打扫。

涉谷嗤笑一声说没劲。

丸山看见跳板边也放着和他同样的拖布和水桶,涉谷也是来打扫的。但他是涉谷,当然不会按部就班,丸山看对方耳朵上一排亮晶晶的银环被头发虚遮,想对方身体里一定有一个偏执叛逆的小人,无时无刻不在和世界叫嚣作对。

于是丸山蹲下,把黏在涉谷额头、耳廓上的一缕缕头发拨开。对方睫毛和鼻尖上都挂着水,五官经水冲洗过一遍,更通透了。他忽然有种想要听涉谷唱歌的冲动,且这股子冲动山雨欲来,丸山无法压抑这份突如其来的任性,他刚张开嘴,半个音节都没发出来,就被池水淹没了——涉谷竟然拽着他脚腕给他拉进泳池中。

丸山有一瞬的失重。水流争先恐后地灌进他的耳朵、鼻腔和喉咙中,恐惧感大于鼻腔黏膜的酸涩感觉,他在清澈的池水里看见破碎的月亮;看见涉谷细长的双腿和白皙的脚背,继而他挣扎着浮出水面,卷发被打湿后乏力地贴在脸上。他抑制不住地大声喘|息,脸上湿漉漉一片除池子里的水之外还有眼泪和鼻涕。丸山抹把脸,狼狈之余捎带点空洞。

泳池里的水清清凉凉,涉谷穿过清清凉凉抓住丸山的手掌。他手掌和个头一样,都小小的,又很漂亮。拇指上是常年玩琴留下的茧子,丸山想起涉谷之前说他现在开始吹口琴,于是反手去捉涉谷的虎口,果然,那里一小处皮肤刚刚褪了痂,脆弱新长的肉也跟着暴露在外。他的手指修剪得干净整洁,平整的手掌里自然也有很多茧,都是日夜苦练吉他的勋章,丸山琢磨,这些年到底有多少数不清的水泡侵略过涉谷的手。

这时涉谷松开丸山的手,他水性好,从小在大阪乡下的小溪里长大。脚一蹬,整个人也向后漂去,在碰到泳池边缘时,一翻身,便灵活地沉入水底。

这厢丸山上了岸,全身衣物都随着重力挂在他肌肤上,这感觉让丸山陌生且难耐。还好今天阳光明媚,又没到毒辣的地步,丸山在地面上坐着,看涉谷欢快地又游好几圈,小个子好像有无穷无尽的活力,直到日上三竿,才款款上岸。他的全身都被水泡红了,在阳光下不免连打三个喷嚏。

他们在泳池边待了很久,期间涉谷又下水游几圈,他在水里像一条鱼,到了舞台上就像一只飞鸟,怎么都是自由、骄傲的,好像这世上没有什么能把他禁锢住。丸山后背贴着瓷砖,太阳于中午开始刺眼,他抬起手臂以掌心挡着光芒却无济于事,阳光怎么都能顺着指缝烙在脸上,于是他自暴自弃闭上眼,兀自能看见血红中有一个白色的核。

朦胧间丸山好像睡了一觉,血红和白核都消失了。他再度睁开眼,对上涉谷的眼睛,他惺忪地想涉谷黑黢黢的虹膜里或许有无数塞壬,若自己是奥德修斯也会甘愿在他瞳仁上触礁。涉谷已经穿好衣服,瞧见丸山醒了,突兀地问:你想不想听我唱歌?

丸山点头。

涉谷说:行,那你傍晚到音乐楼来。

今天还没唱吗?

没呢!你呢,你今晚不用赶课题了吗?

丸山捂住脸大笑,说:小涉,别开我玩笑呀。


丸山于七点出门,他换了套干燥舒适的衣服,走之前还特地抓了抓头发。这是他第一次来音乐楼,所有的一切在他眼里都很陌生。明天就放假了,教学楼里自然空无一人。他心脏砰砰乱跳,哪里是小鹿,分明有一百个跳蚤,奔着把他胸口撞出一条豁口来!他在四楼楼梯口就听见涉谷的声音,抓着栏杆的手有些发抖,手掌心又覆上一层细密温热的薄汗。他还记着涉谷说的那间在顶层尽头的废教室,此时他离那里只有不到百米的距离,仅隔着一层水泥墙壁,涉谷的歌声却渺茫虚无。

这几步他走得踞凉,涉谷站在窗边,月光如银,聚光灯般慷慨地将全部光芒聚成一束,倾洒在他身上,形成一层薄薄的银色的膜。丸山恍惚一阵,以为自己于生前死后,涉谷在那一刻俨然为卡戎,要为丸山掌舵,渡他过冥河。


接着他听见涉谷喊他:まる,まる?

涉谷声音清亮亮的,像一把弦,锋利细韧,轻易划开丸山颈项动脉。丸山想到他第一次见到涉谷,想起那条红色电线如小蛇般缠绕在涉谷手臂上。丸山想要回答涉谷,但他一张开嘴,眼泪也跟着掉了下来。他泣不成声,只能在黑暗中以掌根抵住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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